小叔叔打来手机视频,在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到了一脸沧桑、满头银发的年近九旬的母亲。屏幕里的母亲脊背弯成了问号,凸起的骨节让我想起儿时伏在她背上看见的梯田——那些曾养育过五个孩子的丰饶曲线,如今干涸成嶙峋的沟壑。我们五个子女的名字,正化作她手背上的褐斑与骨缝里的刺痛。那些被五个孩子分食殆尽的岁月,此刻正从她塌陷的牙床、浑浊的瞳孔里渗出,在暗夜里凝结成盐。
在我日常的养老服务工作中,消毒水浸透的指缝间,我替陌生老人测量血压的手,却量不出与至亲的距离。养老院的春天永远定格在康乐活动室的欢声里,而母亲总在电话那端用咳嗽声掩盖摔伤的淤青。那些精心布置的适老化扶手,终究没能接住父亲踉跄的晚年。我在这里为每个老人建起“安全岛”,唯独自己的父母,仍在故乡的风雨里固执地飘摇。
年近九旬的父亲两年前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照护父亲的主力重担就落在了母亲身上。与往常一样,母亲在电话里始终是报喜不报忧,怕我担心,影响工作。她告诉我父亲的病症仍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近期状况较好。她说有一次看电视时,父亲突然指着电视里的一个药品广告说:“这个药品适合中风不能说话的老二,快去买几盒给二儿子寄去……”母亲还说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另一件事情是:“我还有一个小孙子没成家呢,我要等着他成家后带孙媳妇回来看我”。
去年年底,我在殡仪馆的太平间见过二哥最后一面,他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永远睡着了。他退休证上的油墨还没干透,癌细胞已经啃光了他所有关于安度晚年的想象。看着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到青岛时与二哥在山水相连的崂山风景区的合影,我更加理解了父亲记忆的灯塔逐渐熄灭,却仍记得远在他方的“已不会说话”的二儿子的那份思念与牵挂。家人们都成了匠人,在用谎言编织安全的网,在生死的悬崖边,用善意的虚构兜住摇摇欲坠的至亲。
月光从西窗斜进来,把父亲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上,母亲正扶着父亲曾经盘起的柴火炕沿起身。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在起皮的墙纸上摇晃成断续的虚线。自从父亲的昼夜变得颠倒,老宅便成了永不落幕的露天电影院。他,白天一直睡觉,夜间频繁活动,母亲高度紧张,担心父亲受伤。父亲含糊的嘟囔声里,那双关节粗大的手摸索着解开尿垫结扣,像在拆一封写了七十多年的情书。褪到膝盖的秋裤露出肿胀的脚踝,随着擦拭动作泛起细碎粼光,仿佛有月光在皮肤上生了锈。当父亲踢翻搪瓷便盆时,母亲佝下身去的姿态像极了当年给襁褓中的我们换尿布,只是这次膝盖触地的闷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鸟。
鸡鸣撕开夜幕时,父亲终于疲惫地躺在炕上睡去。母亲用热毛巾敷他膝盖上夜游时碰出的淤青,晨光突然漫过她的右手的银镯子——那是我十六年前创业时挣的第一笔钱打的,内侧刻着“慈母安泰”。
我数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看清那些被岁月揉皱的谎言,都是长夜尽头不肯坠落的星子。父亲记忆长河倒流溅起的水花里,永远住着拉大车、扛麻袋的壮年,和自己五个不曾沾染生死尘埃的孩子。而母亲正用佝偻的脊背作舟,载着所有被时光击碎的倒影,在逆流的星河里摆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