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慈心

    母亲在院角种了一缸荷。

　  那是一只青灰色的陶缸，釉面剥落处露出粗粝的胎骨，像岁月啃噬过的齿痕。缸中擎起三五茎青荷，圆叶如盖，边缘微卷，托着几滴宿雨，在晨光里流转不定。偶有粉荷初绽，瓣尖洇着胭脂色，羞怯地躲在叶荫下，仿佛怕被阳光看破了心事。

　 　母亲侍弄这缸荷，已有三载。记得她初萌此念时，我正从江南寄回一帧照片：曲桥卧波，莲叶接天。母亲对着照片端详许久，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陌生的花影，忽然说：“我们也种荷吧。”父亲笑她北地干燥，不是养荷的所在。母亲不语，第二日却从集市捧回一缸一藕，藕节上还沾着邻镇池塘的腥气。

　 　她将陶缸安置在葡萄架下，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去探看。春寒料峭时，她用稻草为藕根覆上棉被；夏日炎炎时，又支起苇帘为嫩叶遮阴。我曾见她蹲在缸沿，用竹签细细挑去叶背的蚜虫，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给婴孩拂去梦魇。有次暴雨突至，她冲出屋子，竟用自己的身子为荷叶挡雨，回来时衣衫尽湿，发梢还滴着水，却笑着说：“新抽的芽太娇嫩，经不得砸。”

　 　第一朵花开那日，母亲在缸边立了许久。晚霞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覆在缸面上，与荷影交叠成奇异的图案。我走近时，听见她在哼一支古老的摇篮曲，调子已经走样，却温柔得让人鼻酸。花瓣在她歌声里轻轻颤动，像婴儿翕动的睫毛。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种荷，原是因我幼时多病。乡间传说荷花能驱邪避瘟，她便记在心里。那些年求医问药的路上，她总在留意谁家塘中有荷，想讨一节藕根回来。直到我长大离乡，这执念竟成了她排遣思念的方式。每当我打回电话，她总说：“荷又长新叶了”或是“花苞快开了”，仿佛我们之间悬着一根看不见的荷茎，通过花开花落传递着彼此的消息。

　 　今夏归家，见缸中新添了一茎白荷。母亲说这是用去年结的莲子育出的新株。月光下，白荷宛如一盏琉璃灯，照亮她鬓边新雪。我们并肩坐在缸沿，听晚风穿过荷叶的窸窣声，忽然明白：原来所有等待都会生根发芽，所有牵挂终将亭亭如盖。就像这缸里的荷，虽然根须困于方寸之土，却永远向着天空伸展叶片。

　 　夜深了，露水渐重。母亲起身回屋，她的衣角拂过荷尖，带起一阵细微的颤动。缸面涟漪散尽时，我看见满天星斗都落进了水里，在荷叶的阴影间明明灭灭，如同母亲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