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总是来得慢些,月亮也迟迟不肯升上枝头。那些经年累月磨出的词句,仿佛也要等光落笔端才肯露面。
偶尔走过一条老街,砖石斑驳,檐角挂着风铃。月光未满,桂影斜斜,一座偏僻的旧书屋半掩着门,纸页的气息从缝隙里飘出来。我驻足片刻,想起苏轼。他在千年前的某一夜,也曾推窗望月,只是那窗,不知在汴京还是岭南。
月并非总是圆的。他也曾在囹圄之中,听见窗外潮声如诉;也曾在瘴气之地,以浓墨挥洒一笔江山。世人只道他笑声朗朗,饮酒作词,却忘了他行至天涯海角,每一步皆有沉默为伴。他不刻意抵抗命运的沉浮,也不躲避人生的孤寒,只在月下默默前行。
有一回我夜读至深,读到“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便合书而思。
月光是不能据为己有的,它落在庙堂之上,也照进草庐之间。只是有人仰头叹息,有人低眉落笔。夜色沉沉,写字的人始终在问——如何与这无常的世界言和?有人回避,有人逃遁,而他选择坐下来,煮茶,铺纸,写下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写这句时,他正在他乡。不是旅居,不是游历,是贬所,是流放。可他笔下的世界却愈加开阔:黄州的雪、定惠桥的水、岭南的荔枝,皆能入诗成趣。
我一直觉得,文化的沉淀,不仅藏在典籍与制度中,更藏在那些面对苦难时依旧愿意提笔的人身上。他们不是为了歌颂,而是为了生存。当一个人在逆境中还能写出光亮的字句,他的文字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一种对后人的庇护。
他写离别,写人生之常,却不哀怨;他写山河,写人情冷暖,却无愤慨。他不需要用高声喧哗来表达态度,只需一句“但愿人长久”,便让世间所有未见之人,有了团圆的可能。那是怎样的一种修辞?是将人世间的缺憾嵌进自然规律的节奏之中,是将无常交由永恒托举。
月光也是一种文化。
我们这个时代,太匆忙。月亮尚未升起,便已被霓虹淹没。我们忙着表达、忙着回应、忙着用激烈去替代深刻。但夜深时,总有人重新拾起那种慢的光。他们可能是一个在深夜医院值班的医生,一个失意的青年教师,一个街头摆摊仍携带诗集的小贩。他们在喧哗中保持一处沉静,让那些温和而坚定的句子重新生长。
如今,月色已满,站在阳台上,我能听见城市深处传来的晚钟,望着那轮圆月,忽而生出一种熟悉感:它似曾为谁照过囚室,又照过河岸、枯藤、孤舟;照过一个人的低谷,也照见他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