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末,我怀揣着一纸录取文书,如同揣着初燃的星火,踏进了中医学府的门槛。门外,人言嘈嘈如沸水,父母亲戚、朋友同学都不同意我选择这个吃苦的行业。而我只顾朝着心中认定的微光走去,以为门内便是草木葱茏的暖春。
然而医学院的冬天,却以猝不及防的凛冽,将我朦胧的憧憬抽打得粉碎。朔风如刀,呼啸着穿过校园,刺穿单薄衣衫,每一寸肌肤都在严寒中无声地呼痛颤抖。食堂里粗粝的杂粮饭食,陌生得难以下咽。更兼校规如铁,约束无处不在。筋骨日复一日在疲惫中磨损,晚上回到宿舍时全身早已散架。夜半熄灯后,惟余窗外风号与我沉重呼吸相伴相和。汗水滴落在晨光熹微的操场上,在暗夜灯下的书页间,在百草园沾着露水的泥泞里——后来都凝结成了无人看见的盐粒,默默沉潜于生命深处。
于是,暗夜辗转时也曾茫然叩问:若当初另择他途,今日是否也如故友般,享着一份安稳从容?不必如此刻骨般煎熬,不必负此千钧般重担。这念头如细小的虫蚁,悄然啮噬着意志的堤岸。
真正令心志摇撼的,是初次走进解剖楼那日。消毒水气味弥漫如雾,冰冷器械泛着寒光,而大体老师沉默无言地躺于台上。当执刀之手在肃穆中微微颤抖,当那些曾经在古籍图卷上描摹过千百次的经络穴位,终于以如此切近而庄严的方式呈现于眼前——那一刻,某种更为沉重而神圣的东西,压倒了所有细微的怨艾与惊惶。那静默的献身,将仁心二字铸成铁砧,沉甸甸地敲打我尚显稚嫩的心灵。
更多委屈如暗流涌动:辛苦整理的中药笔记被人漫不经心借用;熬至深夜的实训报告,却换不来半句理解之言。当母亲在电话那头心疼地叹息:“女儿,学医救不了近穷,何苦如此熬干自己?”我喉头哽咽,却终将辩解咽下。所谓歧路,原来并非众人所指的冷门,而是无人喝彩处独自燃灯,以青春微火去焐热千年冰河般古老学问的孤寂长程。幸而毅力如深埋的根,纵使风雪摧折枝叶,亦未曾放弃对泥土的执握。
如今回望,那滴落的汗水与咬碎的委屈,早已默默沉淀为河床下坚硬的基石。严冬里刺骨的风,非但未吹熄心火,反而铸造了我坚韧不拔的毅力——它教会我,所谓悬壶济世,从来不是堂皇冠冕下的轻吟,而是孤诣于无人幽谷的苦攀。每一粒被冻土珍藏的汗珠,每一道被误解刻下的伤痕,都成了供养苦志的源头活水。
从岐黄古卷里跋涉至今,我终于懂得,当初风雪长路上的每道刻痕,皆非无端磨折,乃是生命为承载更多光热而悄然锻造的容器。那些不被看好的选择与无人踏访的路径,恰恰是命运以严酷之手,为我的生命所拓印的独特灵符。
梦想并非悬在云端的楼阁,而是深扎于冻土的根脉。当朔风如刃割开迷梦,真正的种子在骨缝深处萌发——以汗珠为露,以委屈为壤,熬过无人识得的幽暗,方成长为解救人间疾苦的白衣天使。岐黄路上,每一寸艰辛都是大地的低语。每当放弃念头萌生,这句话便不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唯有穿越寒冬的种子,才配拥有整个春天。